自1956年上大学算起,连学带教,我与阿拉伯语言、文学打交道也有30多年了。虽不能自诩是"听党的话,觉悟高,干一行爱一行",但对这一行,从"一见钟情",继而"以身相许",至今"卿卿我我",倒确也有些难舍难分了。其间,阿拉伯小说、散文、诗歌......零零星星也算是译过一些。自然,由于主观上生性懒惰,驽顽不敏,客观上又有那些众所周知、毋庸赘述的原因,译出的东西无论是质是量,提起来,只能抱拳说声:"惭愧了!"不过,"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"。我这个人大概正因为愚,学东西,译东西,总要虑来虑去,其虑远不止千,故而一得之见还是有的。
活到老,学到老。我常觉得自己象一条被命运捉弄的蚕:桑叶没有吃饱,却不能不吐丝,所以只好边吃边吐,边吐边吃。对于阿拉伯语言、文学、翻译,我至今也仍是边教边学,边学边教。不仅是老师,也是"老生"。要我谈翻译,套用一句俗话,也只能算是"老生常谈"。
我为什么要"不务正业",除了教学、科研之外,也搞点翻译?我不敢唱高调,说自己一点儿名利思想没有: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译稿连同那鲜为人知的名字,被工工整整地用铅字排印出来,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;在物价经常调整,你虽不好意思一切朝钱看,但钱却总厚颜无耻地瞪着你的时候,工资之外,有点儿"外快",也总是招人喜爱的。因此,我对名利还做不到"不屑一顾"。但随着年纪渐长,视野渐宽,想得更多更远些了,倒是事实。
我常常为阿拉伯文学在中国的境况、地位感到不安、不平:人们提起世界文学、外国文学,似乎指的就是西方文学;书店里琳琅满目的也大都是欧美、苏俄文学作品。东方文学在我们这个东方大国尚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。而在东方文学中,由于种种原因,日本、印度文学的知名度又远胜过阿拉伯文学。其实,读过阿拉伯历史或是阿拉伯文学史的人都知道,当年,中古时代,特别是地跨欧亚非三洲的阿拔斯王朝初期的文化、文学是何等风光,何等辉煌!它可与我国当年盛唐文化、文学媲美。阿拉伯文化、文学源远流长,它承先启后:上承古埃及文明、两河流域文明,下启欧洲文艺复兴。它贯穿东西:融印度文化、波斯文化、希腊—罗马文化及其本身的阿拉伯—伊斯兰文化于一炉,通过丝绸之路、香料之路,东接中国;通过西西里岛、安达卢西亚,西达欧洲。那时的阿拉伯语颇似今日的英语,是国际交流的通用语;求贤问业的学子也往往负笈云集于巴格达。中古时代的阿拉伯文化、文学曾让西方的东方学者们为之倾倒、赞叹不已。近现代的阿拉伯文学在继承传统、继承西方的基础上,渐与世界文学潮流同步发展。一些诗坛巨匠、文坛巨人,在我看来,并不比西方的一些著名诗人、作家逊色。西方和苏联对阿拉伯古今文学作品的翻译、出版都予以很大重视与关注,这点亦可证明阿拉伯文学的价值。但阿拉伯文学在我国的翻译、介绍,无论在数量上,还是在质量上,却都远不够理想。这大概也是一个应当承认的事实。
面对这一事实,我们搞阿拉伯语言、文学、翻译的同行们应有一种责任感:保质保量地把阿拉伯文学、文化介绍给十亿中国人民,应是我们义不容辞、责无旁贷的事。为此,我们应当有点儿"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"的精神,有点儿苦行僧的精神。这件事做不好,我们将愧对中国人民,也愧对阿拉伯人民。因为我们是媒介,负有为中、阿文化、文学牵线搭桥的责任。歌德说过:"翻译家好比是热心热肠的媒婆,他们极口称赞那个半遮半掩的美人,赞赏她的姿色,以便引起人们对原著的不可抑止的思慕。"我这个人学的不到家,译的也不到家,自然离"翻译家"的家门口还有好大一段距离,但这种"热心热肠的媒婆"倒确实是很想做的。
我常想起古代楚国那个为献玉璞被人讥笑,又被砍去双脚的卞和。他的悲剧主要在于所献的是璞,未经雕琢,难免被人误认为是石头。后经雕琢,成了璧,不就价值连城为那个蔺相如成为英雄创造了条件吗?在我看来,阿拉伯文学也不啻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块瑰宝,我们也都想要把它献给中国人民。不过它在我们手中仍是璞,我们应当吸取卞和的教训,设法把这块璞雕琢成璧,否则,虽不至于被砍去双脚,至少人家是不买帐的。这种雕琢过程就是翻译。
把璞雕琢成璧,谈何容易!翻译而到"家",成为翻译家,又谈何容易!不过朝着星星瞄准才能射得高。我们应当用高标准要求自己,尽量译得好一些。所谓高标准是什么?又如何才能译得好一些呢?我想谈谈自己的看法:
无疑,首先应精通外语和汉语。翻译质量的好坏,说到底,无非取决于两点:一是对原文理解的程度,再是用中文表达的水平。理解靠外语水平。阿语的难是人们公认的,粗通就不易,精通则更难。但精通不了,精心一些,把水平尽量提得高一些,多动动脑筋,多查查字典(不仅查阿汉字典,还要查原文字典),多请教一下别人,总应当是办得到的。我觉得目前阿拉伯文学翻译作品中存在的最多、最大、最普遍的问题还是对原文理解的问题。一知半解、望文生义,自己对原文似懂非懂,稀里胡涂,却企图象个不高明的泥瓦匠,"齐不齐,一把泥",译文弄的花里胡哨,想糊弄人,结果却经不起推敲,经不起对照原文,这种现象并不少见。"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",难矣!原文理解了,还有个用中文表达的问题。词不达意,疙里疙瘩,别别扭扭,佶屈聱牙,是绝不能算是一篇好译文的。译者如果硬要把这样的译文说成是虽不顺,但却"信",是忠实原文的,在我看来则是强词夺理,难以令人信服。真正的信,真正的忠实,应当原文通顺、流畅,译文也通顺、流畅才是。如何找到一个恰切的词、恰切的句子,用恰切的文风、文体表达原文原意,这在很大程度上就要靠译者汉语的功底了。很难设想,一个中文文章写不通的人,译诗却会很美。在我看来,一个好的翻译家本身就应当是个作家、诗人!不是一流的,也应当是末流的,至少是未入流的。
翻译仅靠中、外文好就行了吗?我看还不行。一个好作家、好演员应有较好的理论修养、文化素质。一个好翻译也应如此:要学习文学理论、文学史,还要学点儿比较文学......文学翻译应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。这至少会有助于你的选择和鉴赏——该译哪些作家的哪些作品。应当指出,我们过去在阿拉伯语教学中对这一方面重视得很不够。在我国,阿拉伯文学研究还处于一个起步的阶段,稚嫩得很。阿拉伯文学翻译与研究应相辅相成,相互促进,共同提高。在我看来,一个好的翻译家应当同时是个学者——一个外国文学评论家、研究者,做不到这一点,也应朝这个目标努力。
要做一个好翻译,知识面总要宽一些才是。自己写文章,可拣自己熟悉的事物写,不懂的东西可以避而不谈。翻译则没有这种自由。人家写什么,你就得译什么。有些自己不懂的事物或术语,贪污不译,不行;虽译出了,但外行的看了莫名其妙,内行的看了摇头发笑,也不合适。因此,翻译苦就苦在他似乎应当什么都懂,样样通,是活的百科全书。这当然做不到。但拓宽知识面,人文史地、风土人情、自然科学......诸方诸面,尽量努力懂得多一些,总应当是可以做到的。有不懂的或是似懂非懂的地方,多查些工具书、资料,或请教别人,不要不懂装懂,糊弄别人,也总是可以做到的嘛!我在翻译中碰到某些不大清楚的科学术语,有时竟不耻下问自己的儿子,因为这小子虽不太用功,不爱做作业,杂七杂八的书倒是看了一脑子。我看我们搞外语的,也不能只抠外语,读的要杂一些,懂得的要多一些,知识面要广一些。我认为,一个好的翻译家也应当同时是个大杂家,做不成大杂家,至少也应当做个小杂家才行。
要想搞好翻译,除了阿拉伯语外,还应再懂一门或几门外语才好。外语总有相似的地方,使人可以触类旁通。在我国,许多语种的翻译水平相对地都比我们阿拉伯语高。学会了其他外语,我们就可以向那些语种翻译界的名家、名译学习、借鉴。不少阿拉伯文学作品有英、法、俄、德......等文的译本,懂得这种文字,翻译那些作品时自然可以拿来参考。还有,外国不少书刊有关于阿拉伯作家、作品的评介、消息,这些信息自然也很宝贵,多懂一门外语等于多一个耳目,多进入一个世界。
对于当前一些译文的倾向,我也有些看法。看来有些译者对严复提出的"信、达、雅"理解的很片面。其实,照我看,翻译的标准归结为一个字——"信"则足矣!译文真正做到"信"了,原意固然不会走样;同时,原文本来是"达"的,译文若真是"信",也就应当作到"达"。至于"雅",那要看原文如何,原文是"雅"的,译文也照样"雅",自然是"信";原文"雅",译文"俗",固然是不"信",但原文本来是"俗"的,译文偏要"雅"得很,也是不"信",没有忠实原作的风格,也不能算是好的翻译!目前印行出来的译文,译者自认为是"信",但实在是不"顺"、不"达"、不"雅"的,大概很难见到,因为编辑这一关就通不过。危险的往往是那些"雅"而不"信"的译文,常会骗过了编辑,再骗读者。
我想再强调一遍:译者与编辑不应一味地追求译文文字的"雅"或"美"——往往用上一连串的四字成语或一些生僻而"优美"、"典雅"的字眼儿。这牵扯美学观点,对美的认识问题。那些浓装艳抹、穿着丝绒旗袍、高跟鞋站在舞台上演唱的女演员固然是美的;可是那些从不涂脂抹粉,穿着家织粗布的裤袄,赤脚在河边洗衣的村姑不也很美吗?有些字斟句酌、精雕细刻的散文,像工笔画,很美;可像老舍先生的作品,满篇都是北京人说的大白话,让人读了感觉舒畅痛快,能说不美吗?有人喜欢喝茶,有人喜欢喝咖啡,有人喜欢喝酒,有人喜欢喝可口可乐,有人最喜欢的却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白开。各有各的味道,各有各的喜好。作家也是一样,各有各的风格。中国作家是这样,外国作家也是这样。陶菲克与塔哈•侯赛因的风格不一样,阿卜杜•库杜斯与迈哈穆德•台木尔的风格也不一样。我们翻译要做到"信",就应把那种风格、那种味儿体现出来,不能译出的东西都一道汤,一个味儿。更不能在家织粗布的裤袄上打上几个丝绒的补丁,或是让赤脚的村姑穿上丝绒旗袍,否则就会显得不协调,北方方言叫"怯",就是这个意思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一个好翻译,应当象个演员,而且应当像个性格演员、"千面人",演什么像什么,而不只是个本色演员,只会演一种类型的角色。还有一点。那就是生活中各种人物讲出的话不同。作品是反映生活的,译文应像原作一样,也体现出这一点。但现在很多译文中各种人物讲的话却都是一个腔调——小孩也讲大人话,农妇也讲知识分子的语言,文绉绉,让人读了感到别扭。那其实并不是原作中人物的语言、腔调,而是译者本人的语言、腔调。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说也是不"信"。
有人说,电影是种遗憾的艺术,因为拍完后一公演就不能改了,有了错误,只能听任人们去说三道四、评头品足。从这种意义上讲,我觉得翻译也是一种遗憾的艺术。因为译文一经发表,白纸黑字,发现有错,也难改了。阿拉伯翻译界是个小世界,碍于情面,你译错了,未必会有人当面给你指出,或写篇文章指名道姓地评论一番。但错终究是错,错的太多,错的太离谱,总有一天会让译者为此感到遗憾而脸红。再者,莘莘学子苦于无人指教,常找来一些译文奉为经典,与原文对照着读,译文错误太多,岂不误人子弟!译事难,翻译中错误在所难免,这是可以理解的,再好的翻译大家也很难吹牛说他的译文百分之百的正确,挑不出一点儿错。问题在于我们的译者能不能在翻译时更认真负责些,更严肃、仔细些,多花点时间去推敲、琢磨,多问问人,多翻翻书,多查查字典......尽量把错误消灭在译文付印之前,尽量少出点错,少闹笑话,少出洋相,这种要求对一个严肃的翻译工作者来说,似乎并不过分,不能算是苛求,照例是应当能够做到的。否则,长此以往,就会砸了译者本人的牌子,也砸了阿拉伯文学的牌子。事关重大,切不可掉以轻心。
阿拉伯文学既然是一块名贵的璞,我们这些搞阿拉伯文学翻译的就该精心把它雕刻成璧。有璞而雕不成美玉,是件遗憾的事;雕坏了,也是件遗憾的事。因此,我衷心希望大家能在翻译过程中相互如切如磋、如琢如磨,共同努力,接过阿拉伯人民手中的璞玉,献给中国人民一块美璧!
(仲跻昆教授原文发表于《阿拉伯世界》1998年第4期)